去年疫情期间的六月份,跟这个叫保罗 奥斯特(Paul Auster)的帅男人经历了一场激烈纠缠的短命恋情。他写,我读,16天11本书,眼睛几乎熬瞎。十六天里因为他我忘记了整个世界,投入程度是完全不计后果式的,这在我的个人阅读史上绝对是个案个案个案。
十六天后,那股烧脑的激情随着这家伙不经意间暴露的越来越多的破绽,和对他熟络精明的套路的识别兼免疫,热度逐渐滑向正常值。但我当时并没打算这么快离开他,毕竟短时间内再找一个旗鼓相当,能予我如此强烈的智力快感的对手的难度系数太高,因此我决定留下来,把他的“骗术”逐层研究透,摆出数据论点事实根据,再梳理成文,昭告天下所有女文青文中文老: 读书有风险,握卷须谨慎。
四年前我就因为《纽约三部曲》认识他了。但那时的我还是个过于年轻不解风情的读者,这本书是他重新杀回美国文坛的转型之作,对我来说实验风格太强。那种密室斗法,逼旮狭窄的不开阔,和围绕一个悬念发力而不是发展的,反复兜转的想象式分析,让我感觉四蹄悬空无处着力,很快便丧失了阅读热情。我把他扔在一边,几年都没碰,期间好多位大咖对他强力推荐也没能让我回头。
时间机遇加上打开方式的错误,让我与他失之交臂了好几年。
互联网全面接手人类生活后,大数据时代猛一看瞎胡碰实际经过复杂精确的演算的各种曲折链接,把他的《月宫》送到我手里。这一看,从此人间日月无颜色。然后是《幻影书》《巨兽》《布鲁克林的荒唐事》《黑暗中的人》《神谕之夜》和《日落公园》。
如果把阅读过程比作读者和作者之间的一场情感缠斗,保罗 奥斯特是个看似冷淡高蹈实则手段老辣感情燃点极高的情人。叙述上他思路松畅言语高妙,每个段落都设下埋伏让你遭遇到心跳加速恨不得整段抄录的句子;他布局能力极工巧,三四个章节就能漫不经心地将悬念和张力拿捏适度地建立起来,让阅读充满妙不可言的紧张感和迫切感,读者一路跟随故事和故事里的故事或走或跑或飞或笔直惊险地降落,直达终点。是的,保罗 奥斯特最擅长的就是制作俄罗斯套娃的技术。故事叠故事地套上两三层,小故事里的细节在大故事里都有对应的镜像,寻找和正确安置这些对应对阅读者来说充满挑战和趣味性。故事情节高度巧合,从概率上讲极不科学,但从故事衍生渐变出的生活和情感轨迹来讲,逻辑上并无破绽,保罗 奥斯特为了达到这种水到渠成的效果,拼了老命安置了一个又一个铺垫,必须摆放自然妥当又不能曝露机心,让读者在付出些许智性努力之后敏锐准确地捕捉到从而获得相当程度的精神层面的快感。欲取之必先予之,保罗 奥斯特深谙此道,这种曲折有效的取悦让他得以轻易擒获读者的芳心,百试不爽。
终于在第八本《神谕之夜》里,这种安排让我疲劳了。接下来的《日落公园》,保罗 奥斯特失策了。把迈尔斯 海勒的人物生态塑造得太流畅顺滑了,男女通吃,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本身却因为核心价值的缺失而使这种塑造毫无说服力。每个人都怀揣一道不可愈合的内伤行走在人生边缘,宾,艾丽斯,埃伦,莫瑞斯,薇拉和玛丽 李莫不如是,每个人都被生活重创,风雨飘摇,无比艰难地重构着灾后的心理建设,前途未卜,举步维艰。相比他们,作为主角的迈尔斯的自赎之路来得太左右逢源了,书中人物被他奇怪的魅力一网打尽统统沦为靴下臣,阅读中我被惊吓得一度以为保罗 奥斯特被琼瑶上身了,还好除了迈尔斯,其他人物的塑造完全在他一以贯之的控制之下: 埃伦和玛丽 李血肉充沛得简直要从书里坐起来,莫瑞斯看似凄凉,实则是个爱人爱己,极有道德感的可敬可佩之人,毫不可怜。薇拉对迈尔斯的情绪反弹极合情理,没必要为了取悦读者去美化她。只有迈尔斯不知出了什么幺蛾子,象是从言情剧中飞扑而来,披一身抒情高冷的袍子踱來踱去,直接将全书水准拉到琼瑶老奶奶的笑话里。